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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(2/2)

夜与昼作者:柯云路 2017-04-14 12:38
   ……寒风刺骨的夜晚,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下来,路上行人寥落。范丹妮紧裹着呢子大衣,头缩在围巾里,踏着结了一层薄冰的积雪,瑟瑟缩缩地在一幢楼前来回走着。她望着二楼的一个灯窗,那是胡正强的家。她写了信约他,可他不出来。看见灯窗上晃动的身影,她甚至像能听到他那放怀的、富有感染力的笑声。

    夜深了。一排排灯窗熄灭了。胡正强家的灯窗也黑了。

    范丹妮还在刺骨的寒风中来回走着,显得孤零零的……

    ——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他。……好了,不说了,再说我又要发疯了。咱们睡吧。第四章,我告诉你题目:“未来应该是蓝色的?”问号。我希望是蓝色的,可谁又能知道会是什么颜色?也许是黑色的,是死亡。不说了,睡觉。

    林虹脱下自己的白色连衣裙,左右看了看拥挤不堪的房间,把裙子搭在椅背上。她的衣服不多,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,要爱惜。坐了一天火车,该洗了,可住在这里,如此杂乱,明天能不能洗衣服还是个问题。她无意中看了看范丹妮,目光不由得愣住了。

    范丹妮脱掉了那件漂亮的被撕裂的连衣裙,揉成一团,往地下一扔,然后站起来,开始摘乳罩,可那竟然不是乳罩,是……林虹这才知道,范丹妮那隆起的胸部是戴了假胸。假胸被扔在椅子上,还有弹性地颠了颠。那个苗条而丰满的范丹妮不见了,面前是一个胸部干瘪、瘦骨伶仃的女子。能看见她胸部的肋条骨。

    她心中不禁涌上对范丹妮的怜悯。她每天把自己装扮起来不知要花多少心思?而一旦卸了妆,竟像变成另一个人,这实在有点可悲。

    范丹妮正自怜自爱地瞧着自己的身体,一抬头看见了林虹的目光。“我瘦吧?”她自我解嘲道,同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,狭窄白皙的胸部,瘦凸的膝盖骨,脚面上裸露的青筋。

    林虹笑笑:“瘦点好,好多人想瘦还瘦不下来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看出我戴的是假胸吧?”范丹妮有些得意地笑了。

    林虹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这是托人从香港带来的进口货,质量好。”范丹妮说着从椅子上拿起假胸,用手捏了捏,摸着两个富有弹性的假**,“你看,它的弹性、柔软度和发育最好的真**一样。不要说看,就是隔着衣服都摸不出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林虹不自然地、敷衍地笑了笑。看着范丹妮这样摸弄假**,她在心理上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看不惯假胸?”范丹妮问。

    “我?……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“这都没见过,你们古陵县真不开化啊。这在现代社会很普遍。外国不光有假胸,还有假臀呢。只要像真的就行。人要打扮自己,就得用这些假的东西,假眉,假发,假睫毛。擦胭脂抹粉,不都是为了使皮肤蒙上假的颜色?光靠本色,女人哪有那么漂亮?会打扮也是一种艺术。你擦胭脂吗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林虹摇摇头。

    范丹妮打量了她一眼,目光一下停住了,发亮了,像是第一次发现什么,禁不住赞叹:“你真美。”

    林虹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。她穿着小背心短裤衩在灯光下坐着,头发乌黑,脖颈胳膊洁白而润泽。她胸部丰满,但并非刺激性地过度隆起,是柔和、质朴的。她的长长的手臂自然下垂扶着床边,显得十分动人。

    “你站一站。”范丹妮说。

    林虹迟疑不解地站起来,掉头看了看自己坐的地方,以为压着了什么东西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范丹妮迅速地上下打量着她。她的线条很美。只是腰部略显松弛(现在站起来,似乎胸部也有些松弛),不那么收束和纤细。

    “你如果再把腰勒紧些,胸部就会更隆起来,那你就更美了。”范丹妮说。

    林虹一笑,又坐下去,转身安放枕头。

    “你保养得好,这辈子没受什么大罪吧?”范丹妮仍在打量着她,同时感到一丝嫉妒,不由得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胸部。

    林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你这些年都是什么经历,你结婚了吗?”

    “结过,离了。”

    范丹妮一下愣了,她没想到。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一个干部子弟。”

    “他父亲是什么官?”

    “那时什么也不是。现在我们省当省委书记。”

    “谁,他叫什么?”范丹妮正拿起背心往头上套,一下停住了。

    “你问他还是他父亲?他?告诉你,你也不知道,他叫顾晓鹰。”

    “顾晓鹰?”范丹妮一下睁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你认识?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认识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认识的?”林虹注视着范丹妮。直觉告诉她:顾晓鹰与范丹妮的关系不太寻常。

    “一般认识。今天晚上我在周末俱乐部还遇见过他。”范丹妮只好搪塞。自己过去的情人,竟是林虹以前的丈夫。知道这一层关系,使她对林虹既产生一种同命相怜感,又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淡淡的敌视,还模模糊糊地漾起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。

    “男人都不是好东西。”为了掩饰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,她随便又添了一句。

    林虹侧身在折叠床上躺下了,用手臂在枕上支起头,目光若有所思,像是自言自语:“女人应该总结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范丹妮问。

    “二十八。”

    “你打算今后怎么生活?”

    “我先看看能不能调回北京。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?现在准备开始写小说。再奋斗上三四年。到四十岁,如果还在事业和爱情上一无所成,我就结婚,随便找个什么人,有点钱和地位的,老老实实过日子。”

    范丹妮也在对面的床上躺下。林虹抬起眼,范丹妮也抬起眼,都下意识地想看一下对方的身姿,目光相遇了。都不自然地笑了笑,又把目光躲开了。

    她们各自垂下眼浏览着自己的身体,同时又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。

    林虹依然撑着头侧躺着,从上到下看着自己,想在自己身体上寻到美,来“证明”刚才范丹妮对自己的赞叹。

    一个人往往对自己最愿意相信的事情,又是最容易产生“怀疑”的,生怕那不是事实。

    自己的身体还是年轻的。透过背心的领口能看见自己的胸脯,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抚摸了它一下,虽然不像二十岁时那样晶莹光泽,但还是年轻的,有弹性的;腿上的肌肉还没有松弛,皮肤也还光润;这样躺着,身体的各部分曲线还富有女性的青春感。她只是在生理上,心理上,感到有那么一点松弛倦淡,缺乏对爱情的渴望和激动。一瞬间,她极力想回忆一下自己这些年有过的渴望男性拥抱的冲动,来“证明”自己身心的年轻,但立刻觉得很好笑地赶走了这个意识,只把一丝隐隐的笑意留在脸上。

    女人如此审视自己的身体,从上面看着青春的消逝,是最能直接真切地在身心深处引起人生之感触的。

    范丹妮也在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。她也希望在上面寻到对自己有利的印象和证明。现代人就讲究瘦削纤细之美,这么想着,她得到了安慰和支撑。然而,她感到了对面床上林虹那苗条而丰满的身体。这一瞬间形成的对比,使她立刻又透过背心领口发现自己胸部的干瘪。她一下坐起来,找出一件绿绸长睡衣穿在身上再躺下来,并下意识地从椅子上拿起假胸按在胸前比试着,抚摸着,目光矇眬起来,想像着自己当真有这样一个胸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我这假胸好吗?”她有些走神地问。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它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范丹妮认真地抬起头。她有点夸张这种认真,为的是转移刚才相视时所产生的不自然。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假胸。”

    范丹妮一下愣了,心中猛然被触动了什么,脸色变了,一丝痉挛从脸上可怕地斜着掠过。她突然双手抓住假胸用力一扯,把两个假**的联接部分扯断了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啦?”林虹惊愕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我不要它了。”范丹妮咬牙切齿地发着狠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为什么。”

    范丹妮眯着眼,用裙子盖着身体在床上仰卧着。胡正强背靠着床头,双手抱膝挨着她在抽烟。

    “你不理我了?”范丹妮娇嗔道,伸手去拉胡正强。

    “让我抽会儿烟。”胡正强拨挡开她的手臂,动作虽然很轻,却含着一种冷淡。

    这个动作中的心理信息,范丹妮通过手臂的接触一下就感到了。

    胡正强沉默地抽了两口烟,朝范丹妮那露出在裙子外的半截干瘪的胸脯看了一眼,然后转头向着床外,在床帮上慢慢蹭着烟灰。过了好一会儿,又垂眼瞧着自己的脚面:“你和几个男人这样过?”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意思?我结过婚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除了你丈夫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权力管。”范丹妮一下被激怒了。

    胡正强又沉默地抽着烟。范丹妮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,察看他的表情。胡正强扭过头看了看范丹妮枕边扔的假胸。随着他冷冷的目光,范丹妮也看到了自己放的假胸,感到莫大的羞辱。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女人戴假胸。”胡正强说。

    “我只是随便说说……”林虹不安地解释道。

    “这和你无关。我又想到别的事了。不说了,关灯睡吧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。”范丹妮把撕断的假胸一扔,下床趿拉上拖鞋准备去拉灯,“你原来那位顾晓鹰也不是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他还有一个妹妹吧?今天我见到她了,她和你在一个县吧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她是个**,在舞场上大出风头。她哥哥更坏,心毒手辣。今天他和一群人就在商议怎么整人。对了,他们要整的就是你们古陵县的县委书记,也是个北京知青。”

    “是李向南?”林虹欠起了身。

    “好像是。你认识他吗?”范丹妮转过头。

    “认识。”

    “好像你和他还有点关系。”范丹妮注意地看着林虹的表情,她发现对方的反应有些特殊。

    “他过去是我同学。他们准备怎么整他?”林虹的心思一下集中到李向南身上。

    “没注意听,反正他们有的是手腕。”范丹妮说着拉灭了灯。

    “别关灯。”吴凤珠的声音。

    灯又亮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,妈?”

    “我做梦想起来了……”吴凤珠吃力地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想起我在干校时的思想笔记本放在哪儿了。”

    范丹妮和林虹目瞪口呆,相视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阿姨,您天亮再找吧,您身体……”林虹劝道。

    “不,不,我必须找到我过去的思想笔记,我要写入党思想汇报。”吴凤珠下了床,“我这会儿想起来了,一下就可以拿到。”她颤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,又要上桌子,林虹和范丹妮连忙上前扶住她。

    吴凤珠从书柜顶上一捆捆的杂志堆中抽出一个灰蒙蒙的牛皮纸袋:“总算找着了,就在这儿呢。”她像寻得宝物一样,打开纸袋,拿出两个红色硬皮笔记本,上面印着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的字样,坐到床上,瑟瑟地打开看着。

    范丹妮和林虹各自躺在自己床上,看着她。

    屋里很静,只有吴凤珠一页页翻本的声音。翻完一本又翻第二本,越到后面翻得越快。好一会儿翻完了,她疲倦地出了口气,放下本,盘腿坐在床上,两眼直愣愣发起呆来。

    “妈,怎么了,不是?”范丹妮问。

    吴凤珠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“妈,你怎么了?”范丹妮有些担心。

    吴凤珠还是直愣着不动。

    “妈,这是不是啊?”

    吴凤珠似乎没听见,好一会儿,她叹了口气:“都是斗私批修,批‘5·16 ’的笔记,现在没用了,都过时了。”她坐在那儿目光又恍恍然呆滞起来。

    范丹妮熄了灯。

    吴凤珠还在黑暗中木雕一样坐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