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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窗读画记(2/2)

中华百年经典散文·闲情谐趣卷作者:中华百年经典散文·闲情谐趣卷 2017-02-13 11:21
姊亦善书,于我总算一个新发现。第八十号宋人画荷花,仿徐熙体。徐熙画我未尝见,于今才知道他的花卉是写实派。因为那荷花颜色之鲜润,真像才从池子里摘出来的。

    山水类最值得欣赏者为二二至二四号之董源山水长卷。郑孝胥题“北苑真笔”四大字,旁又有“宣统辛亥正月十四日获观于朴孙都护之半亩园”小字两行。这画前半幅为山景峦岫回旋,树木森郁;后半幅为江景,白练平铺,遥峰隐约,笔墨雄秀苍润,力透纸背。后来王石谷等有此工夫无此气魄,摩仿或能到,独创则不能。此等画真有惊心动魄之观,后代实为少见。

    第八二号大横幅相传为巨然笔,奇峰,夹江罗立,如戟如剑,森森逼人。日光下照,驳斑异色,明暗了然。描写光线变化,其工妙不下于西洋绘画中的印象派。但西洋印象派可以借助于光学而中国旧式绘画则全靠回忆和想像,更不容易。

    第一三一号《双松湖亭图》,一三二号《深山访隐图》,一三三号《秋水始生图》,一五六号《柴门归客图》,皆明人大幅立轴。气息深稳,局势宏阔。《柴门归客图》意境最佳,明月在天,高峰静峭,时间似在深夜。松竹围绕之中有一双扉严扃的茅屋,一客自远道来,跨马背,地置行李一担,挑夫力挝扉,呼屋中人起。芦渚,流水,乱石,烟树,隐约月光中,有似迷离的梦境,看了令人联想古人许多诗句。这种恬静的境界,萧散的生活,现代是求之不得了。

    一七四号蓝瑛《嵩山高》,一七八号郭熙《冬山图》,一**号许道宁《冬山行旅图》,其工固不必说,但我最爱的却是一○五号明人山水横幅,一三七号明人大立轴,和一九八号大立轴。这几幅山水的皴法都与近代的大相径庭,全用干皴,不假渲染,笔力略弱者,便无所藏拙。峦岫树木水石房屋等画法又一一逼真,有西洋画之写实,而又具中国画之神韵。一九八号据说出于宋代王诜,但笔法又似清代袁江。时代颇难考定。这幅画规模之大,结构之精,更令人目瞠口呆,叹为观止。在这部画录中间,山水画之以工力表见者,此画当首屈一指。另外小品为一六二号吴道子(?)《竹松图》,一三九号元人雪景,一七六,一七七许道宁山水,笔墨均挥洒自如,个性流露。不及一一叙述。

    看了这一部中国画录,我有几个感想,可以在这里赘述一下:记得梁启超先生在《情圣杜甫》里曾说“艺术是情感的表现,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。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,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一定比古人进步”。这话曾引起新文学评坛一场大辩论。谁胜谁负,暂不去管它,我个人的意见却很以梁氏为然。以中国山水画为例,便可以看出。中国山水晋代是萌芽时期,唐代是进步的时期,宋,元,明三代则为发展最高的时期,今人所长,古人已有;古人所长,今人反无。譬如我们常见的中国山水画最不讲究“透视学”(Peispective),一幅之上,万壑千岩,重复合沓。甚至遥峰之顶,忽见帆樯,近水楼台的体积,小逾树杪的飞鹭。但宋明之画则很少这类毛病。中国山水画又不讲光学,阴阳向背的形势,混乱不清,但前文所举的董源,巨然,王诜均为十世纪的人,对于这个,反知道注意。古人作画取景极多变化,今人则如一个模子倒出。科学固然随时代进化,艺术文学之事却未必一定后来居上,这可证明了。但这中间应当还有一个原因在:古人取法大自然,且富于创造的精神,以蹈袭为耻;而后人既为“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”之说所误,专去弄那“文人画”“写意画”的玩意儿,又与自然隔绝,一味以模仿古人作品为能事,模仿的画好像八股中的“赋得诗”,自然要堕落到陈陈相因,了无新意的途径上去了。

    古人作画讲究大结构,如上文所举李龙眠董源长卷,元气淋漓,魄力磅礴,富有艺术上“伟大”,“雄厚”,“庄严”,“崇高”诸优点。相对之顷,如聆金钟大镛之镗,如睹万马列阵之堂堂,如仰崇城巨墉之屹立,如临宗庙殿堂之肃穆,令人耳目发皇,精神壮旺。这才可以象征一个大艺术家的力量,一个拥有数千年文物历史民族的心灵。后代文化颓废,画家也思想局促,气象凋耗,这类“大手笔”,便不容易见到了。所以清代平金川等历史画只好假手于西洋教士郎世宁,而近代以政府的力量也奖励不出一幅可观的史迹画。近来一些自命名家的艺人只知画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,一只哈叭狗似的狮子,几匹雏鸡,几条小鱼,而且卤莽决裂,古法扫地,自美其名曰“解放”,曰“艺术的反叛”,还要一次两次到外国陈列去,使那些没有见过中国精品的西洋人以为中国画原来如此,我真想替中国真正艺术叫冤了。

    中国原是个败落的旧家,破铜烂铁堆积很多,珍宝古玩可也不少。这几十年来外人挟其雄厚的财力,和精明的赏鉴眼光,巧取豪夺,不知弄了我们多少好东西去。吴世昌在《大公报》《史地周刊》上所发表“近五十年中国历史文物之丧失”和“我国石刻及古画之流出海外”两篇文字,中国文物被攘夺于异邦人之多,令人惊愕。今年古物运英,引起国人的反对,说恐怕国宝有失,无物可赎,用意未尝不善,但我们须知道实际上故宫精华,久已被那些白蚁式的管理人暗中蛀蚀得差不多,这次出洋的古物恐怕在故宫中只算得二三等的货色罢了。我们虽不胜其敝帚自珍之情,人家见了,也许还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呢。就像这一部《中国画录》吧,里面的精品,故宫里现在又何尝找得出?一国的文物为国民思想情感之所寄托,文物被人抢夺了去,其关系之大不下于土地和主权的丧失。我们看外国人如何宝爱他们的文化结晶,回头再看我们一班不争气的子孙将祖宗珍贵的遗传,一年一年大批向海外送,不禁愧汗无地。而且中国历史文物究竟不是无尽的宝藏,经得几回消耗,再过十年,我们这民族恐怕要成为像斐洲土人一样**裸地一无所有的民族了吧?何况我们那个同文同种的好邻居,正在努力接受我们文化的遗产,以便将来移花接木,向世界夸耀自己为东亚文明世家,我们这些祖宗的心血结晶,在将来世界人的眼里,也许要认为是别人的光荣吧?法国劳郎司教授(P.A.Laurens)曾说中国民族是个“牺牲的民族”(Une

    Nation Sacrifiée),血与汗的努力是她的分,成功的果子,却让别人享受。我看了这些流到海外的艺术品,想到将来种种情景,又怎样能不为这可怜的牺牲者的前途,放声一哭!

    二十四年七月四日,于珞珈山

    选自《青鸟集》,长沙商务书店1938年版